父亲最后的三天


周二二月十日

下飞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。提行李的时候遇到了一点麻烦。明明我记得我的行李箱外面是打着包装带的,很好辨认,但是一直没有看到类似的行李。最后没有办法,只好咨询机场的行李服务。机场服务人员查询了系统后,确认我的行李应该到了,和我一起去找,才发现我的行李上的包装带不见了,所以我才没有认出来。这是我这么多年坐飞机旅行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,是美国机场人员把我的行李箱打开检查过了,把本应该在外面的包装带塞到了行李箱内。拿到行李后出关的手续办的很顺利,很快,我就坐上了出租车赶往岳父家。
今年的春节与往年相比,来的格外的晚,以至于虽然当时还是腊月,但是气温已经很高了。北京的空气质量也不错,没有雾霾,空气中飘着一种暖洋洋的感觉。我当时的心情不错,父亲的病情会怎么发展已经不是我能控制的了,我和自己说。
不到一个小时就赶到岳父家。岳父还没有睡,给我开的门。岳母却早早休息了。我很快的把行李打开,把妻子给父母买的东西拿出来。岳父问什么时候回山东,我说明天一早5点就从家里出发,因为父亲的病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。


周三十一日

一大早,岳父母还没有起床,我就匆匆的赶往了赵公口长途汽车站。买完票后,到发车还有2个多小时。坐在候车室里,耳边都是老家的口音,听上去很是亲切。临近春节,大部分旅客都是赶回老家过年的,大家的脸上都是轻松高兴的表情。我身在其中,有些被感染了。我也有13年没有回老家过年了,放鞭炮的感觉真真是久违了,很希望回到家后,能陪父母过好这个春节。
本来我没有打算春节前回来,因为我一直有一种感觉,觉得只要我回去,父亲的病就会很快恶化。这个感觉起源于我对父亲过去几年生活经历的一种感悟。
父亲检查出肺癌是在2009年,是在加拿大这边续签证体检时检查出来的。加拿大的医生很负责任,在他咨询过多个专科医生确认父亲肺部的黑影是肿瘤后,周五夜里11点给我打电话,通知我这个诊断,让我赶快决定是在加拿大治疗还是回国。当时父母还没有拿到枫叶卡,所以我周日早上就带父亲回了北京找医院就医。那次父亲比较幸运,在中科院肿瘤医院进行了肺部肿瘤切除手术加上3个疗程的化疗后,身体逐渐康复了。以后的4年中每年夏天,姐姐都会陪父亲到北京进行一次体检。这4年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,体检的结果也很好。
201310月份,父母的移民手续终于办完了,我把他们又接到了加拿大。让我做出这个决定的因素有很多,主要的是,一,父母的移民下来了,他们需要过来登陆,拿到枫叶卡;二,父亲的身体在过去的四年里一直很好,旅途劳顿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;三,父亲在老家生活,每年才体检一次,如果真有问题发生,很容易耽误。而来加拿大后,家附近就有最好的癌症医疗中心,可以尽早发现,尽早预防;四,我家老大9岁,老二5岁,正是喜欢和老人玩的年纪。如果他们现在不过来,过几年即使他们来,孩子也未必喜欢和他们玩;当然,父母还帮我们做家务。
父母再次来到加拿大后,和孙子孙女玩的很高兴,我也给他们找了一份送报纸的活,他们还一起去上英语课。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。然而,不知不觉中,疾病又袭来。父亲从三月份开始体检,主要重点关注的部位还是肺部。三月份做的普通检查,一切正常;七月份做的CTB超,CT结果显示胰腺头有些肿大,B超结果则显示胰腺正常,但是肝部有些异常点,这时候父亲开始感觉的异常的累,我和妻子猜测父亲的肝可能出问题了;而八月初肿瘤中心的医生认为CTB超的结果矛盾,都不能采用;他很确定的告诉我,父亲的肺肯定没有问题,反而新发现的贫血以及血液中癌原蛋白的高异常,可能预示着是消化道系统出了问题。九月二十三日的胃肠镜检查时,手术医生直接告诉我,是胃癌,肿瘤已经很大了,开始慢性出血,这就是为什么父亲贫血以及经常感觉到非常累。虽然医生说能做手术的几率很小,但是我还是满怀希望等待做肝穿刺活检以及胃病专家的意见。十月初肝穿刺结果出来了,胃部腺癌已经转移到肝,并且是多发性转移。在这一个月里,我经常和父母一起讨论父亲的病情,父亲经常感觉到非常非常的累,而母亲总是非常的沮丧。我就去安慰他们说,看来,父亲的命就是这样的,这样也挺好的,能和孙子孙女好好的玩一年,反正孩子长大什么样子现在也能看出来了。本来这些都是劝慰他们的话,我自己说着说着,却相信了,心里总是有这种感觉,父亲与我家的缘分从去年开始算只有一年。
所以在父母回国的日子里,我和我姐打电话的时候,经常和他们说,不要早把我叫回去,我总是觉得我回去了父亲就要走了。现在在公共汽车场,这种感觉还是萦绕在脑海。
到寿光老家的时候,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。我和来接我的姐夫一起直接去了医院。父亲躺在病床上,身体很是削瘦,闭着眼睛,,母亲坐在旁边床上,对父亲说,还是回来了。父亲睁开眼,说,回来啦?我说嗯,他又问,他们回来了吗?我说,小孩妈妈刚刚找的工作,刚开始上班,他们现在回不来,父亲就嗯了一下,又闭上眼睛躺了回去。
没一会儿,父亲就拉着病床的把手做起来,说是想吐,吐出来的都是黑色的糊状物,最后都是黏黏的。父亲就这样隔不久吐一次,看上去比较难受,但比我想象的要好。
那天下午,刚好大姑家的二表哥也来看父亲。二表哥上中学的时候在我家住过,与我家的关系特别的好,与父亲特别的亲。我就和二表哥一起说了一会儿话,大约呆了将近两个小时,母亲让我先去二姐家休息休息,倒一下时差。我们就让父母先吃了饭,然后离开了,赶往二姐家。每天父亲基本上没吃什么晚饭。
在二姐家吃饭的时候,我们一起讨论起父亲的病情,觉得如果父亲要坚持出院的话,那可以在年三十出院。不能太早,因为害怕在家里面照顾不好。特别是如果发烧的话还要往医院赶,年三十医院里面的情况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。
那天晚上睡着二姐家,时差依旧存在,早上四点钟就醒了。



周四,十二日
早上起来吃过早饭,很快的去手机店里办了一个本地的手机卡,又赶到了医院。父母都已经吃完了早饭,父亲的情况和昨天相比没看出什么不同。我陪着爸妈一直在医院呆着。父亲还是隔一段时间就吃了想吐,但经常只能吐出一些口水。父亲有的时候也说要喝水,但一般都是漱漱口,不喝下去。母亲说,父亲这些日子一直就是这样。
中午快吃饭的时候,我让母亲下去打饭,顺便溜达溜达,我自己陪着父亲就行了。母亲打饭回来,我很快的吃了一点。招呼母亲也吃饭,但她说要等父亲一起吃,如果她不等的话,父亲就会什么都不吃的。
我把带回来的照片,给父亲母亲看,母亲认真地看了一会儿,父亲看了几张,就觉得累了,说是以后再看。我又用手机让父亲母亲和孙子孙女视频一下,可惜手机的信号不好,图像老是很卡,但即使这样,父亲也和孙子孙女说了一会儿话。大抵上是,孩子问爷爷奶奶,什么时候回来?父亲说等病好了就回去。
不久,父亲说想要大便。我和母亲就把他从床上搀扶下来。父亲努力了很长时间,我和母亲都觉得,拉不出来了,因为母亲说他已经便秘了一个月了。那父亲总是坚持,总共大概用了一个小时,终于拉出来了。并且,拉出来了好多,多的有点可怕,都是柏油状的大便。母亲有点高兴地说,还是儿子回来了好,这下终于轻松了。我也觉得比较高兴。
这样折腾了很长时间,到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母亲还没有吃饭。而父亲还不想吃饭,我就和母亲说,你先吃吧!时间太晚了。明天稍微的吃了一点。
大概三点钟的时候大姐也来了,带来了西瓜。让父亲吃一点,父亲同意了。父亲大概吃了两片很小的西瓜,就吃不下了。四点多的时候,二姐也来了,带着自己做的蔬菜汤。母亲白天的时候已经和我说了,晚上让我在那里一起陪床。所以趁两个姐都在,我和母亲下去食堂打饭。回来后,还是我先吃了一些,又喝了点二姐带来的蔬菜汤。
父亲突然说肚子疼,我母亲说早上止疼药用的是以前的,没有用最新的吗啡。我和姐就埋怨妈,说是止疼片还用节省吗?询问了一下护士,让父亲又吃了一个止疼片。一般来说止疼片的效果会在十五分钟之后显现,但是过去二十分钟了,父亲还是捂着肚子说疼。我和大姐去见医生,医生说要不就打一次止疼针吧!只要能少受罪就好,我和大姐都同意。
父亲接受吗啡注射之后,大约过了半个小时,还没有好转。大姐的脸色非常的不好,可能心里非常的害怕。父亲这时候又说想吐,他坐起来,吐出一口红色的东西。当时我想,下午吃的西瓜还没有消化呢!大姐和二姐把我叫到了医院的走廊里,在那里商量。二姐说父亲是吐血了。我和大姐就又去找医生,让二姐回病房里看着父亲。
在医生的办公室,医生说,肚子疼比较好办,但是如果是胃开始出血的话就不好止血,比较危险。问我们如果是胃出血的话,怎么办?我和大姐觉得,如果最后不行的话,父亲是想回家的。就同意,如果不好,那就赶快回家,打完止痛针之后回家。
医生跟我们来到了病房里,让护士检查了一下血压,血压很低,只有六十多。医生解释说,这说明就是在出血。告诉我们有两个选择,一,晚上上监护系统,二是直接回家,如果回家没事,明天早上再回来。也就是说,如果有事情发生的话就会是今天晚上。大姐就和医生说那就回去吧!医生就告诉父亲,大爷,反正你心里也很明白,也早就想着回家了,要不咱们晚上回去呆一晚上,明天早上再回来。父亲就高兴地说,很好。然后就着急地催促我们快走,还一边抱怨,让你们早点走吧,你们偏不,现在都等到晚上了才回家。
然后一阵手忙脚乱,大姐联系了带担架的运输车,二姐和母亲忙着收拾东西。然后二姐和姐夫先回老家去给炉子生火。一会儿担架车来了,我和大姐大姐夫,搀着父亲躺在担架上,盖着被子,一起把父亲抬到车上。我和母亲在车上一路照顾父亲,大姐大姐夫开自己的车和我们一起回去。父亲在车上说是想吐,但什么也没有吐出来。
到老家后,我和姐夫们把父亲抬到屋里。到大门口的时候,父亲又吐出了一口血。到了老家的炕上,父亲第一句话问的就是,几点了?我告诉他七点多了。然后把家里的挂钟,给紧好发条。
没过多久,同族的大叔和两个兄弟来了。大叔来到父亲前面的时候,父亲说了一句,人一辈子就是这样啊!大叔就说,你啥也别想,再治一治就好了。
大叔和两个哥哥在我家呆了一个小时,最后父亲说,你们先都走吧,我没事,家里面他们都在呢!你们先回去吧!那时候大概是晚上十点,父亲还非常的有精神头儿。



周五,十三日
那天晚上两个姐姐都呆在家呆在老家过夜,没敢回自己的家。我和母亲,在里屋照顾父亲,她们在外间睡觉。房间里总是亮着一盏灯,因为因为怕父亲半夜起来。睡觉前敷前又吐了一次,基本上什么都没吐出来。还要求上厕所小便,但是有小便不出来。睡下后,没有多长时间,父亲突然又爬起来要求小便,我和母亲给他准备好,这事拖的时间比较长,大概有十几分钟,父亲尿出了好多。然后父亲还要求喝水,母亲就给他冲了一点奶粉,都喝点去了,没有呕吐。昨天睡得非常不踏实,虽然是腊月的天气不怎么冷,但是在农村,气温也不高。父亲盖着一床被子,却老喊热,老用脚踢被子。我和母亲在旁边和衣睡着,经常给他盖盖被子。大概过了两个小时多,夜里十二点到一点的时候,父亲坐了起来,大概是躺着难受,就是要坐着休息。还对我和母亲说,要关上灯因为太亮了,母亲劝他留着开着吧!但他坚持要关掉。关掉灯后,我们只能用手电筒。父亲就这样,一会儿起来坐一会儿一会儿躺下,起来坐着的时候我和母亲抱被子给他围上,他累了,有的时候就往前趴,有一段时间趴在母亲的肩膀上,还有一段时间我把他放在怀里。大概夜里一两点的时候,父亲躺在枕头上,鼻子里发出很重的哼哼声,我以为父亲终于睡着了休息一下。啊!出去上了一个厕所,姐问我,父亲的情况怎么样?告诉他父亲睡着了,打呼噜呢!大概又过了两个小时,父亲又坐起来,母亲又劝他把灯打开他没有回声,我把灯打开了,发现他睁着眼睛,眼往上翻,看着母亲,又像看不着人的样子。过了不久,母亲对我说,把你姐都叫进来吧!姐姐们进来后,看见父亲的样子,都很难受。我对他们说谁都别说话。母亲嘱咐姐姐说,先不要开门,怎么都要等到天亮。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,父亲的情况还是不见好转,呼吸开始像倒气一样。母亲让大姐给大叔打电话,让他过来,让大姐把门打开。那时候是四点左右。
大叔来到我家,看了看父亲的情况,低声对我说,你看这一阵是明显的出气多进气少。
母亲偷偷的对大叔说,家里还没准备寿衣了怎么办?大叔说,那赶快去买。现在别人没开门怎么办?大叔说,打电话砸门也要买。二姐就和大叔家的弟弟一起去买睡衣。
大叔打了很多电话,把同族的好多伯伯叔叔都叫了过来,还有几个哥哥弟弟,嫂子。过不多时大叔都要给父亲把一把脉,父亲的情况,一会儿好一会儿坏。好的时候呼吸很平稳,不好的时候出气多进气少。大姐和我爸妈都守在旁边,想掉眼泪却不敢哭,因为当时父亲肯定是听得见的。
大叔刚来的时候,父亲坐在我的怀里。大叔说的方向不对,让他头朝南躺下吧!我和大叔把父亲平躺下。过了没多久父亲又坐了起来,大叔就说他,你多累啊,还起来干嘛?和我又让他放下,平躺下。这次躺下后,父亲再也没有坐起来。
有一段时间,父亲的眼睛老是瞪着,向上翻,不肯闭上眼睛。大叔用手给他闭上了,但不一会儿,他又把眼睁开了,还是瞪着眼睛。最后二姐买寿衣回来后,见爸还是张着眼睛,就把我和大姐和妈一起叫到了父亲面前,轻声的说,我们都在呢!父亲才闭上了眼睛。
大叔和三伯父不停的给父亲摸脉,到五点多钟的时候,对我说,给你爸刮胡子吧!我拿出爸爸的刮胡刀,轻声对他说,我给你刮一下胡子,父亲抿着的嘴还努力向上动了动,我知道父亲还完全能听到我们说话。又过了没多久,大叔和三伯父摸脉后说,时间差不多了,该穿衣服了。
我,大叔,还有另外一个伯父一起给父亲换的衣服。新买来的衣服非常的合身,父亲的身体非常的温暖柔软,穿衣服一点都没有费劲。原来在医院里有点肿的脚和肚子,也都消肿了,和正常一模一样。父亲就这样,神态安详的在我们的身边,离去了。


接下来就是为期三天的白事。